沦陷区
抗战八年,山东沦陷了八年。
抗日的情怀与斗志,早在领土沦陷,在日军烧杀抢掠之前,成为众男女老少心中最为慷慨激昂的情绪。小学课堂上“历史老师痛述近百年国耻记录,全班学生因羞愤而伏案痛哭”。家乡沦陷,老师中许多人都去参加了游击队。抗战前,当地最不安定的因素是匪患。抗战开始,土匪 都没有了,这些从来有自己一套哲学的绿林好汉,没有了“合法性”,体面不起来了,他们转变为游击队。“游击队浩浩汤汤,有国民党支持的,有共产党支持的,也有单干户。我们熟识的人都投入了”。
王鼎钧的父亲将自己未成年的长子送去游击队,第十二支队。至始至终,支队没有机会对付日本人。“沸腾一腔血容易,等到真要拼命,才发现艰难。鬼子的习惯是,哪个村子朝我放枪,我就把整个村子放火烧掉”。 “鬼子进村了”,游击队最佳的策略是绕开。第一到第十二支队,到。。。,为何不联合去了去消灭不过一排人的占领军呢?作者没有给出完整的答案,只忠实地记录沦陷中故乡的人和事,和我们从 “地道战”,“地雷战”,“敌后武工队”的电影和小说得到的印象完全两样。
比比皆是的游击队员要吃饭,只能由农民负责提供。作者描绘了令他毕生难忘的一幕,“一群农民挑着担子给十二支队‘送给养’,“这些人把盛给养的瓦罐一字排开,在寒风中瑟缩而立”,收给养的游击队长官,认为事物粗糙,将瓦罐一个个打破,勒令中午前另外送来。农民捡起地上的红薯放到破瓦片上端回家。
广大乡村为各种品牌的游击队割据。“游击队互相碰撞,啃咬,由拔毛到摩踵”。
因为日本人用村民的性命、房屋做“人质”,无论游击队的背景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还是无党派或土匪,纵然手持武器只能和鬼子周旋,而无法出击。书中写到,共产党的游击帮助村民挑水,态度和气。当然,他们一样要依靠村民供给。民谣唱到:“日本鬼子抱窝,国民党吃喝,八路军唱歌”,“天昏昏,地昏昏,满地都是抗日军;日本鬼子他不打,专门踢蹬庄户孙”。
日本人采用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策略。一方面用“人质”手段镇压反抗,一人犯事惩处一村;另方面笼络收买合作者。我们从小读到的历史书中,用“日伪”表示汉奸。这个“伪”字好像就映射国民党反动派。我们确信书本上说的,国民党不抗日,奉行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抗日都是共产党游击队。至于什么正面战场,考试就没考过,也就不去深究。直到许多年后,才知道抗日不能只归功于游击队,“日伪”不表示日本入侵者加国民党。直到读了王鼎钧的书,才知道沦陷区也有许多非共产党的游击队伍。
有关山东沦陷区研究的文章说:“山东沦陷期间,日伪相互勾结,培植了一大批日华特务、汉奸、打手,丧心病狂地迫害、残杀山东抗日军民,犯下难以尽述的罪行,这是山东沦陷区罪恶中,最黑暗,最残酷的一幕”(注)。这一幕,在《昨天的云中》展开,纠正了我们对敌后抗战的许多偏见,却无法简答最大的疑问,也是少年王鼎钧的“天问”:日本人哪里来的胆量,想凭 30 几个人控制兰陵的两万中国人?
事实上,他们控制了兰陵,山东和大半个中国。一共八年。答案也许得在中国人当中去找寻。日本人在沦陷成立各式各样由当地人组成,协助日本维持统治的机构,从办理政务的维持会到手持武器的保安大队。“日军责成保安大队‘清乡’,保安大队就出动抓人。抓人总要有个理由。日本人来,你为什么逃?莫非是抗日军?你为什么不逃?莫非留下做间谍?”“那年头,乡下人常常挨打。如果他遇见一个穿制服的,他赶快祷告,希望那人没有扎皮带,皮带解下来拿在手中就是鞭子。”学者所说“最残酷,最黑暗的一幕”,包括使用刑罚,枪杀,活埋。。。。
彼时一少年,记录了战乱中的经历和见闻,让读者去思考,去判断。
---熊景明:读王鼎钧的回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