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启蒙老师》【他说:“你们成年了,要知道中学时代接受的很多知识是不可靠的,现在要用自己的头脑思考,去伪存真。”】那年,我高中毕业,勉强算没有落榜,被分配到教师进修学校学习,结业去中学当语文老师。除了我们一个班应届生外,其他学员都是脱产培训的民办教师。学校只有一栋旧楼,教学、办公、行政和党务都在里面。
那座简陋的学校有位了不起的老师——徐北文先生。他教古代文学,来上第一课,满头梳理整齐的灰发,穿着褐色西装,打着领带,是八十年代初少见的装束。他在讲桌后坐下,点上一支烟,看看我们,然后站起来,拿一根粉笔在黑板上淡淡地写下:“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
写完,他转身面对我们,用乡土气浓郁的济南话说,这不是通行的断句,但有助于理解本意。他好象看透了我们这些准落榜生的心思,用《孟子》的话勉励我们自信自强。他又说,“你们成年了,要知道中学时代接受的很多知识是不可靠的,现在要用自己的头脑思考,去伪存真。”
徐先生讲华夏先民的歌谣,那是中国文学的源头。当时,教科书采用来自苏俄的“文艺起源于劳动”说,文学理论课老师照本宣科。徐先生不赞同这种理论,认为正好相反,文学起源于休闲,至少是劳动之余的产物。我们充满好奇,也充满不解,心中隐隐掠过一丝叛逆的欣喜和惊恐。
徐先生不讲《楚辞》,让一位大学刚毕业的助教代劳,他坐在讲台边的椅子上跟我们一起听。有次课下,我鼓足勇气问他屈原的事。记得他说,历史上可能有过这个人,也可能是汉儒虚构出来的人物,在先秦典籍中看不到记载的痕迹。从他那里,我第一次听到了胡适“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说法:如果没有证据,最好存疑。
第二学期是魏晋文学。徐先生说,要理解传统文人的精神世界和行为方式,一定要熟读《世说新语》。他讲嵇康、阮籍的诗文,也讲他们的命运。多年以后,我读到先生的《祭妹文》,了解了他更多的身世遭遇,方才领悟他在魏晋名士和作品中所寄托的悲情。他人生的黄金时段在冤抑和羞辱中度过。
1955年,他被划为“胡风分子”,隔离审查八个月;1958年,他被划为“右派”,下放林场劳动;文革中,他又被揪斗游街,关入牛棚。《祭妹文》作于1963年,正值反右跟文革两场风暴的混沌间隙,他忆及幼年读相共、肩相随的妹妹徐北玉,悲歌当泣。
徐先生是家族中的独子,小时候集祖父母宠爱于一身,比他小一岁的妹妹倍受冷落。虽然妹妹成绩比他好得多,但师长亲朋却在家长面前只夸奖他如何聪明好学。1937年秋,小学毕业升初中,2000名学生应考,只录取百名。他妹妹考了第一名,他则勉强被录取。直到那时,徐先生的父亲才知道女儿有多优秀。不久,日寇侵占山东,他们全家逃往乡下躲避战火,12岁的妹妹患病,缺医少药,不治离世。
临终前的早晨,妹妹让母亲为她梳洗,恍惚中说:“我平生最钦佩哥哥了。”25年后,徐先生慨叹:“兴妹早亡,不得见落拓今日之吾。今余一事无成,屡获世遣,年龄徒增,顽劣倍昔,仰不能慰父母,俯不足与畜妻子,吾妹睹此,必自责童年之无识,曰:‘是无目也’矣。而余又每私臆吾妹尚在,必慰我勉我……”每读至此,耳边总响起先生抑扬的乡音,心中起伏,难以自已。
在进修学院时,我们偶尔能听到关于他在文革遭批斗的旧事。有位老师说,徐老师想得开,白天被押出去,戴上高帽子,游街批斗完了,回家不忘嘱咐爱人做点好吃的。那时候能有什么好吃的哟!一介书生,命运随时代飘摇,荣辱生死都不由己,除了用超常的忍耐和乐观守住内心的尊严,还能拿什么抵挡噩梦般的荒诞呢?
进修结业后,我在中学当了两年语文老师、两年工人、一年借书室管理员,然后去北大念研究生,徐先生特别高兴,原来他父亲徐芝房先生早年也就读于北大。读书期间,我写了篇回忆徐先生讲课风采的短文,刊发在家乡报纸上。来美国前,我去跟他道别。他患哮喘,戒烟了,说话不时为急促的喘息中断。徐先生又引《孟子》,说“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勉励,抑或是安慰,沙哑的乡音中透出悲凉和无奈。
那年,他已经75岁,头发全白了,依旧梳得整整齐齐,依偎在宽阔的额头上像柔软的水草。2005年末,得知徐先生去世的消息。他的大儿子发文说,整理遗物时,在一个册子中发现了父亲从报纸上剪贴下来的我那篇短文。
往事如烟,大都淡漠了。比起徐先生经历的坎坷,我们这代人走过的多是坦途。但人生总免不了磕绊,也有歧路徘徊的时候,手足无措,怀疑自己,困顿中常想起先生用粉笔在黑板上淡淡书写《孟子》的场景。他穿着褐色西装的背影,渐渐清晰起来,浮现在眼前,催我振奋。
几十年弹指一挥间,年轻时的希望和梦想,大都付诸流水。时移势易,物是人非,如今念及先生临别时的话,愈加被他言语中的悲凉和无奈刺痛。在我懵懵懂懂的人生时段,他让我看到了我眼界之外的世界,给我思考和前行的勇气。这就是启蒙吧。
天地悠悠,人海茫茫,生命中有些因缘际会,长辈不经意的几句话,悄无声息地改变着我们的人生轨迹。去国二十余年,异乡忆故人,挥之不去的是绵绵亲情与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