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人类登月55周年。1969年7月20日,阿波罗11号飞船在月球着陆。下面是我10年前写的一篇文章:他们活着离开人间——今年7月20日,是人类首次登月45周年。
正如第一个踏上月球的美国宇航员阿姆斯特朗所说:“这是个人的一小步,人类的一大步。”
45年前的中国,还处在文革高烧期,与世隔绝而又妄自尊大。阿波罗登月这样划时代的壮举,全中国的媒体竟然没有一个字的报道;而那时的我们竟然还傻乎乎地相信红太阳照耀下的中国正在领导全人类。
有趣的是,直到今天,仍然有人怀疑阿波罗登月的真实性;他们宣称那是美国自导自演的一场世纪大骗局。很多学者从专业的角度驳斥了这些质疑。不过依我看,还是意大利学者安倍托.艾柯的反驳最简明、最逻辑。艾柯说:“从认识论的角度,我们实在不能肯定美国人是不是真的登上了月球。让我们暂且变成极端怀疑论者:这很可能是一小撮阴谋家编造出来的一个特大假新闻。我们--我是说所有的电视观众--只是相信了那些告诉我们有个人登上了月球的照片。只有一个理由充分到让我真正相信美国人确实上了月球,那就是俄国人没有反驳,没有指责美国人造假。他们有能力证明那是欺骗,也有充分的动机这样做,但他们没有。我相信了他们,所以我坚信美国人真的登上了月球。”
读过几篇报道,讲到登月英雄回到地球后的种种烦恼和不适应。一夜之间,他们就成了全球瞩目的大英雄,成了载入史册的大名人。此后,其中大部人的生活、思想,乃至性情,都发生了重大的改变。
在第一轮轰炸式的媒体采访和巡回讲演之后,阿姆斯特朗很快就厌倦了。以后他变得很低调,他不愿意一辈子都生活在那一次登月经历的光环--你叫它阴影也行--之下;可是别人就是永远把他看作登月第一人。他无法改变别人的看法。这使他深感无奈。阿姆斯特朗甚至躲到乡下当农民,过起半隐居的生活,在公用电话簿上都不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
登月第二人奥尔德林也受不了登月之旅回归尘世造成的巨大心理落差,患上抑郁症,一度住进精神病院,酗酒、戒酒,离婚、再婚。
好几个登月英雄都发现,一次登月之旅,从此改变了他们的信仰。有人声称自己看到了外星人,有人声称自己在月球上发现了有45亿年历史的水晶,有人声称登月之旅使自己空前地接近上帝;于是他们成了虔诚的宗教信徒,成了热心的布道人,有的还成立了特殊的宗教组织,有的则热心于探索超自然现象的奥秘,如此等等。
应该说,登月英雄发生上述变化不足为奇。毕竟,登月之旅是人类史无前例的经历,它给当事人造成的心理震撼,我们怎么估计都不过份。
在我看来,登月之旅最奇特的一点就在于,它使人活着离开人间。
人是天生的群居动物。人必须生活在人群之间。人群之间就叫人间。在各种语言里,死亡都被委婉地叫做离别人间。地球是人类的家园,平时我们说的世界,就是指地球。一个人被关进单身牢房,或者是被只身抛至没有人烟的孤岛,都会使人产生极端的空虚之感;不过你既然还在地球上,象俗话说的,你还接着地气,那感受总还不至于太极端。
登月之旅则不然。宇航员离开了人群,离开了地球,离开了地球周围的大气层。这是真正的离开了人间,离开了人类的世界。宇航员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和意识到这一点。这该是何等神奇的体验。
登月人米切尔讲到,透过24000英里的天空,我看到了我们的星球。登月人杜克讲到,当他踏上月球的那一刻,俯瞰地球,觉得地球如同一颗多彩明亮熠熠发光的宝石。彼时彼刻,他们该有何等奇特的感受?不错,我们没有登上过月亮的人也完全可以想象出那样的场景和那样的感受,人类自古以来就有这种想象力。但是,想象再瑰丽,也毕竟远远比不上亲身体验;尤其是当你知道这是自有人类以来第一次体验,这种体验就格外深刻,格外强烈,格外具有冲击力。
我们有怎样的世界观,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我们怎样观世界。登月之旅使宇航员们以人类前所未有的特殊方式观世界,它当然会引起他们的世界观发生某种重大改变。
正如美国哲学家托马斯.内格尔所说:大多数人有时会感到生活是荒诞的,有些人还非常强烈持续不断地有这种感觉。
所谓荒诞感就是,一方面,我们不能不严肃地对待生活,整天忙着做这样那样的事;另一方面,我们又具有反思的能力,我们能够跳出自己生活的圈子,乃至跳出整个人类世界,反过身来观察和思考我们的生活和人类的世界。一旦我们和生活和世界拉开很大很大的距离,我们就容易产生一种感觉,觉得万事都不重要,无非过眼烟云,人生没有意义。
可是尽管我们感到人生没有意义,我们却还是不得不继续生活下去。就像西方神话里的西息弗斯,辛辛苦苦地把巨石推上山顶,然后巨石滚下山脚,再辛辛苦苦地推上去;就像中国神话里月宫上的吴刚用斧头砍桂花树,斧头一抽出来,桂花树就又重新合上,然后又再砍下去。这种明知无效果无意义的事情又不能不去做,就是所谓荒诞。
在现实生活中,荒诞感有如不速之客,他并不经常光顾,但有时会不期而至。那么,什么情况最可能引发我们的荒诞感呢?
如前所说,产生荒诞感的前提是感到人生没有意义。由于意义存在于关系之中,人生的意义存在于和和其他人--哪怕是千百万年以后的人--之间的关系之中,如果你不但站在自己之外,而且也站在其他所有人之外,站在作为整体的人类生活之外,你就会感到人生没有意义。无论我们做出了怎样惊天动地的伟大成就,扬名青史,流芳百世,造福全人类,但既然地球都会毁灭,人类都会消亡,这些成就还有什么意义呢?人生还有什么是有意义的呢?
这也就是俗话说的看破红尘。我们有怎样的世界观,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我们怎样观世界。要看破红尘,最容易的办法莫过于远离红尘。如果我们能使自己置身于人类世界之外观察世界,我们就必定会产生人生没有意义的强烈感受。
登月之旅正是置身于人类世界之外。当你从茫茫太空、从月球上观察地球,思考人类,你不能不感到,举凡人类的一切,他们的是非功过,成败兴衰,升沉荣辱,恩怨情仇,本来都是牵动你全部情感和身心的,在两万英里之遥的太空看来,却都显得那么不相干,那么微不足道,让你觉得很没劲,很没有意思,很没有意义。
我们没有登过月的人也很容易想象,对那几个登月英雄,这种体会必定是极其强烈、极其深刻的。你带着这样的体验再回到地球,你就已经不再是原来的你。
当登月英雄回到尘世,回到喧嚣纷攘的世界,应对各种各样的红尘之事,他会发现,他对人世间的一切,不论是功名利禄还是恩怨情仇,就算不是完全失去兴趣,起码也会更经常地感到兴味索然。他可能无法摆脱这种感觉。于是我们就说他得了抑郁症。这可能也算一种抑郁症,但恐怕和一般的抑郁症不是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