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底,茅草还没出土时侯,我回过一次家。一路哀鸿遍野,满目荒凉。进村前,看见乡亲们正在东岗修渠。人人都浮肿,老少都拄拐杖。艰难地铲两锨土,就躺下,喘粗气。都不说话,脸上毫无表情,眼光是死死的。只有不浮肿的干部大声吆喝着豪言壮语。只有两面红旗在春风中十分活泼。村中,没有人影人声, 没有牛叫羊叫,鸡叫狗叫。因为没有树,也没有风声。一只鸟儿、一个虫儿也看不见。连风吹起一片羽毛、一根草梗的景象也看不见。没有一个会动的东西。只有东一座西一座没了门窗的破屋,空对着白日蓝天。村庄像沙漠中前朝留下的废墟。夜里,看不见一星灯火,听不到任何声响,只有无边冰冷的死寂……只住一夜,我就回校,因为食堂不给我饭。所谓饭,就是清水煮酒糟,放几片霉了的红薯叶,每人每顿可以分一瓢。母亲去哀求,几乎给干部跪下,才多给半瓢。离家前那顿早饭,父母把碗里能捞出的东西都捞给我吃,怕我饿着没劲,走不回学校。父母都只喝了一碗黑黄的清汤……
回校后,我竟写了一组歌颂人民公社的诗。当时正盛行民歌体,诗就写成了“赶五句”。其中一首题为《修渠》:
战歌声声动云天,
社员修渠引清泉。
肚里越饿越有劲,
誓死建成米粮川。
——天三顿吃干饭!
五句当中,只第三句里那个“饿”字造出一点儿真实,其余全系谎话。这首诗在地方小报发表时,第三句被编辑改为“胸有壮志身有劲”,连那一点儿真实也没了(文化大革命开始后,诗稿被搜出,因为那个“饿”字,几乎把我斗死)。
---周同宾:"古典的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