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ve is what we born with, hate is what we learn.”---来自Frank.
柴静你好!
虽然回忆过去有种剜心刺骨的感觉,但是,知道世界上有另一个人愿意倾听我的故事,让我感到宽慰。
在我人生的前二十年里,我一直保持着一种“规矩”,或者说一种“真诚”,因为我相信这会给我带来回报。
我以实验班第一名的成绩考进县高中。现在想起来,我当时所关注的所谓的荣誉挺荒诞、也挺虚伪的。我进入高中的第一天就开始失眠,整整失眠了一周,就算这样,我在白天军训时仍以极其严格的标准要求自己,别人流一滴汗,我会要求自己流十滴汗。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的心态根本不是刻苦,而是疯狂。
疯狂,这是我能想到形容高中生活的词汇之一,因为不只是我一人的疯狂,而是整个世界的疯狂。高中是全封闭、全寄宿式的状态,我们半个月可以回家半天;每一个班级都要有一面自己的红旗,每一天都有三次的操练、跑圈,旗帜和口号都必不可少:
比如:
“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
“有来路,没退路。留退路,是绝路。”
“提升一分,干掉千人”
“要成功,先发疯,下定决心往前冲”
“为了学习不择手段”
“扛得住扛,扛不住死扛”……
横幅一定要是红色的、巨大的,要挂在教室和校园最醒目的位置,而且横幅一定要足够多,整个校园的天井要挂满。隔三差五都要举办大型的集体集会,集会的核心是山呼海啸般宣誓,学生的声音和神态必须足够激进、足够癫狂,越激进、越癫狂,则越能得到赞赏;每个教室都有监控摄像头二十四小时工作,走廊里随时有人巡视。
每顿饭只有十五分钟时间,这十五分钟指的是下课铃一响我们就必须从教室冲出去,冲到餐厅吃完饭,再冲回教室,总共不能超过十五分钟;请假是不能的,讲起来挺荒唐的,我们学校的请假条特别长,请一次假需要四个人签字,还有盖章;后来有个比我们小几届的女生压力太大割腕自杀了,不过没死成,学校暗示她是失恋才导致自杀,成为这座小城里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更不幸的是,我们有一个疯狂的班主任,不断压缩我们睡眠和吃饭的时间,对学生发泄戾气,通过折磨别人的情绪来寻找自己的满足感。
在她身上,我亲眼见证了,一个糟糕的人可以毁掉多少人的生活。但这也近乎是一种必然。在这种制度中,班主任、校长都是掌握权力的角色,这意味着学生的境遇只能依赖于掌权者自己的良心,如果来了一个蠢货老师或校长,那学生只能自认倒霉。
我在这样的世界里生活了三年,没有关怀、没有同情、没有喘息,有的只是一晚又一晚的失眠,一次又一次同自杀的念头搏斗。记得有一次我在课堂上睡着了,老师叫来了我的父母,没想到他们带来的不是安慰,而是侮辱和指责。我真的不知道我是怎样活过那一天的。我长到二十岁才发现,父母也好,学校也好,他们需要的并不是真诚的灵魂,他们需要的是言听计从的机器。你的真诚,只能使他们感到羞愧,而他们大概率会通过侮辱你来掩饰自己的羞愧。
高三结束,我考上了一个民办的三本院校,这与我付出的心血和承受的苦难不成正比。我的好朋友本来与我成绩不相上下,她没有遇见这么糟糕的学校和老师,那年高考她考了市第一名,去了一所著名高校。
更残酷的是,我患上了严重的精神疾病。今天我父母不再折磨我了,最直接的原因不是他们学会了忏悔,而是他们吓的不敢再折磨我了。这个事实很残酷,但这就是事实。
我的亲身经历是一个悲剧,但同时也是对历史的一种见证。就在此时此刻,仍然有无数的孩子们在被侮辱、被折磨着,就如同我过去一样。我很严肃的说,这不仅仅是一个关乎教育的问题。像我高中生活中那种风格的标语,当它出现在高中校园里时,就是孩子们的危机;当它在疫情时出现,就是全社会的危机;当这种风格的语言开始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时候,那就是文化大革命。
这是我的判断,也是我决定离开的原因之一。我身边没有一个国外的朋友和亲戚,前往国外的一切手续都是我自己处理,忧虑很多、恐惧也很多,但我还是要离开。
但我不希望带着仇恨离开,目前我可能做的并不好,但这也没关系,因为我决心做一个新人。虽然我过去的遭遇并不幸运,但我相信,未来我也值得拥有生活,一种健康的、真诚的、温柔的、文明的生活。
谢谢你,柴静,谢谢你听我倾诉。配图就用这张照片吧,它让我想起忘了在哪儿见过的一句话,Love is what we born with, hate is what we learn.
Fra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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