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吃相凶恶
在我的脑袋最需要营养的时候,也正是大多数中国人饿得半死的时候。因为生出来就吃不饱,所以我最早的记忆都与食物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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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春天,在人类历史上也是一个黑暗的春天。能吃的东西都吃光了,草根,树皮,房檐上的草。村子里几乎天天死人,都是饿死的。那时候我已经上了学,冬天 ,学校里拉来了一车煤,亮晶晶的。有一个生痨病的同学对我们说那煤很香,越嚼越香。于是我们都去拿来吃,果然是越嚼越香。老师问我们吃什么,大家齐说吃煤。老师说煤怎么能吃呢?我们张开乌黑的嘴巴说,老师,煤好吃,老师吃块尝尝吧。老师是个女的,姓俞,也饿得不轻,她试探着咬了一小口,咯嘣咯嘣地嚼着,皱着眉头,然后惊喜地说:“啊,真的很好吃啊!”这事儿有点魔幻,但毫无疑问是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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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期间,依然吃不饱,我便到玉米田里去寻找生在秸秆上的菌瘤。掰下来,拿回家煮熟,撒上盐少许,用大蒜泥拌着吃,鲜美无比,在我的心中是人间第一美味。
我的馋在村子里是有名的,只要家里有点好吃的,无论藏在什么地方,我总要变着法子偷点吃。有时吃着吃着就控制不住自己,索性将心一横,不顾后果,全部吃完,豁出去挨打挨骂。我的爷爷和奶奶住在婶婶家,要我送饭给他们吃。我总是利用送饭的机会,掀开饭盒偷点吃,为此母亲受了不少冤枉。
1976年,我当了兵,从此和饥饿道了别。从新兵连分到新单位,第一顿饭,端上来一笼雪白的小馒头,我一口气吃了八个。肚子里感到还有空隙,但不好意思吃了。炊事班长对司务长说:“坏了,来了个大肚子汉。”司务长说:“没有关系,吃上一个月就吃不动了。”果然,一个月后,还是那样的馒头,我一次只能吃两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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