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天意,在澳洲的最后一天,见到了已经两年多不通音讯的师范同学。她曾经是社交达人,长袖善舞,活泼可人。在经历了丧子之痛后,几乎杜绝了和同学的联系。我是极少数几个,知道她儿子得病的人,三年前,我隔一阵会小心翼翼地问一句近况,我们很少说到具体的病情进展,她只说大儿子已经不能去美国求医了,“太晚了”有一天,我问候她,她避而不谈,只跟我说约伯记,我就知道悲剧已经发生了,我不敢多问一个字。最后她告诉我,她每天得吃抗抑郁的药,量有点大,所以比较恍惚,不看手机了,请我原谅。以后我就没有再打搅她。今年夏天,偶然有人告诉我,她一直在上海。所以我这次来澳洲,一直没把握能见到她,前天,试着问了一句,在澳洲吗?我到悉尼了,方便的话出来喝个茶,居然秒回,说在澳洲,周日我们见见。我惊喜又忐忑,我不知道自己如何面对她。她以前写一手好文章,也一直关注我在公共号上发表的每一篇文章,有犀利又温暖的评语。后来她儿子得病后,我们就不再说我的作品了,只讨论教义。
周日,我揣着打算给她的《东京曼陀罗》,在town hall站前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等着她。非常忐忑,看到有一位中年妇女在我面前站定,细细一看,是她,变了很多。在悉尼的车水马龙中,我们拥抱了很久,都在等眼泪收干,因为都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的泪。我明白她是极要强的人,不需要廉价的同情。然后,我们就若无其事地,去吃下午茶了。一顿茶吃了两个多小时,我没有问任何一个问题。她说,我就听着,顺着往下说。我一点点找回了昔日的她,她说已经不吃抗抑郁药物了,基本上正常生活了。
但身如槁木、心如死灰,觉得人生一切都没有意义,如今只是看着小儿子,所以还舍不得去死。然后她问了我的近况,我老老实实地说自己的一切,说出书的过程和满足,并不避讳。她也真真切切地为我高兴。这一刻,我为我们骄傲。然后她一直问你怎么会信主的,你相信灵魂存在吗?真的相信圣经说的一切吗?比如旧约的哪里什么什么,我们讨论了很久。我为她骄傲,对如此大的悲剧,她没有一个字的怨言,没有说过上天不公。
只是说自己会毫无意义地忍不住把一生一遍遍回顾,想自己在哪里做错了,想自己当年如果走了另一条路,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之后一切。这一刻我不敢说人生没有假如,我知道她知道,但她需要这样想。然后,她告诉我,她在上海住了半年,以前跟母亲关系并不亲近,但这半年却可以敞开心扉了,然后她给我看她妈妈的照片,告诉我她母亲爱听她讲圣经,居然在九十高龄决志了,她笑了,笑容非常动人,我忍不住落泪,她拍拍我的手。然后我们去走了悉尼大桥,再搭train,去她家附近的一个中国人聚集地,她带我买礼品,去广东人的餐馆切一点烧腊,带回去,她用很纯正的广东话活泼地跟店员交谈,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做地产经纪的她。然后我们拎着烧鸭,和新西兰蜂蜜。在街头再一次坐下,她问我,下一部写什么,我说下一部写非虚构,写十个人的一百年,然后她就把最近刚刚知道的,上一代的秘闻在夕阳下对我缓缓道来,让我写进下一部里,她愿意成为这是个故事中的一个。
故事还没讲完,小儿子开车来接她了,我们相约再联络,相约在日本再见。我搭train过悉尼大桥回寓所,下了车,一个人走在大街上,看着满街悠闲吃喝的人们,听着街头艺人的小提琴和萨克斯,突然在一首忧伤的曲子中泪如雨下,我终于哭出来了。从town hall到寓所,短短三分钟的路,我走了半小时,一次又一次错过。回到房间,拿起电话,还是无人倾诉,本来还想继续哭一哭,把这情绪全宣泄出来,但是没有人能接住,“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痛”。对。那么也好,也是天意,我想回家了,想把这十个人的一百年写出来,这是最急迫的事情了,其他计划都得靠后。
神让我在悉尼的最后一天受到这么大的震动,神让我感觉到May的痛,May说她心神已经涣散,写不了了,让我写。
好的,那么我就来把这个感动变成文字。这是我的使命。
再见了,美丽的南十字星,再见了繁华的悉尼,我要回到我自己的世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