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漫长的独裁史上,如果说,毛泽东将绝对极权发展到前无古人的程度,那么,周恩来就将伴君如伴虎的为官术发展到了前无古人的高峰。
生前,尽管在中共夺权时期,周恩来在党内的位置曾一度高于毛泽东,然而, 自从毛泽东通过延安整风并在刘少奇等人的帮助下、 确立了党内的绝对权力之后,周便一直处在毛的笼罩之下,唯唯诺诺地为毛服务。而且,不论其他中共高官的沉浮多么触目惊心,周却始终稳坐第三把手的宝座;只要是由毛泽东指定的接班人,无论其资历、能力、品德如何,周恩来眼看着他们的后来居上,又目送他们一个个身败名裂、甚至尸骨无存。周非但没有任何嫉恨之心或恻隐之心,反而紧跟毛的翻云覆雨,该助其高升时就尽力扶持,该落井下石时也毫不犹豫,而且,一切都做得无动于衷。
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能成为稳坐三把手之位的不倒翁,才能作为毛泽东的最得心应手的弄权工具。没有周的无条件的鼎力襄助,毛泽东不可能那么为所欲为。起码,毛在党内高层中实现其个人极权意志的决策,用不断的党内清洗来发泄其权争嗜好和猜忌心理的折腾,用全民运动来实现其权力野心的放纵,不可能进行得那么顺畅,一手遮天的局面也难以形成。
这就是我理解的“谋事在毛而成事在周”。中共掌权初期的五人权力核心,周是几乎陪伴毛泽东走向坟墓的唯一元老——周以终身总理之尊先走一步,毛以终身党魁之尊紧随其后。正如高文谦所言:“周是唯一能够和毛共始终,一直屹立不倒,并且最后总算善终的人物“。而周所得到的,又何止于“善终”!
死后,中共掌权后所制造的一系列大灾难之罪责,大都由毛泽东背着,毛的遗臭万年,可以与斯大林、希特勒、波尔布特、金正日等极权者相当,即便在中共的正统评价之中,毛也属于“夺权有功而建政有罪”之列。而周恩来却享有“人民的好总理”的哀荣,不仅博得了党内高层和社会名流的普遍好感,而且赢得了百姓们的自发追思。虽然,毛泽东没有亲自参加周的追悼会,也许会令周的亡灵难以瞑目,因为周一直对毛如何评价自己耿耿于怀。但百姓们自发的“十里长街送总理”,足以令任何中共元老的亡灵艳慕。
何况,1976年的清明节,在中共政权的心脏北京,在北京的中心地带天安门广场,爆发了中共掌权以来第一次最大规模的自发民众运动,“四五运动”又是以悼念周恩来的名义发起,对“人民的好总理”的悼念和对当代秦皇毛泽东及其四人帮的声讨,已经昭示了随之而来的改革开放时期的褒周贬毛。特别是文革刚刚结束时,一篇篇出自复出的中共元老和社会名流的回忆文章,一首首一曲曲出自著名的诗人和作曲家的颂歌,使周恩来在当时中国几乎成了“完人”的化身,集超凡的人格魅力、为政智慧和待人品德于一身。甚至直到现在,连一些晚年觉悟的老党员,在回忆自己的生涯时,凡是对周恩来的记述,大都是正面形象。
就政治人物热衷于死后声名的欲望的实现程度而言,甚至可以说,同作为独裁制度中的魅力型领袖,周恩来不仅比毛泽东成功,而且比被迫害致死的刘少奇成功。不可否认,生前,周恩来既无毛泽东的绝对权力,也无红太阳的光辉,更没有刘少奇惨遭迫害的资本,但在死后,毛泽东留下的更多是骂名,刘少奇留下的至多是同情,而周恩来留下的则是政治美名。特别是考虑到周的政治生涯是在异常险恶的独裁政治中、在娴于权谋且心狠手辣的毛泽东手下渡过的,周恩来的仕途之稳定和身后之盛名,几乎就是奇迹!
然而,“褒周贬毛”的思潮,正如九十年代的“褒毛贬邓”的思潮一样,不过是病态国家的病态现象,是残缺价值观的残缺评价,与史实并不相符。事实上,如果把中共集团比喻为一个人体,毛、周的一体化就如同大脑和四肢,疯狂的大脑只能支配病态的四肢,二者的配合写就了畸形而血腥的中国当代史。无怪乎,毛家的后人对褒周贬毛的倾向颇为不满,曾经发牢骚说:“好事都是他们家(指周)干的,坏事都是我们家(毛,江)干的”。以至于,连周的遗孀邓颖超也对“褒周贬毛”的思潮大为不满。再看看周恩来身患绝症之后,在病房中写给毛泽东的几封信,内容全部是对毛的感恩、关心和向毛作自我检讨,也用第一手史料印证了邓颖超对褒周贬毛者的诘问:“你们不要这么搞,恩来什么时候反对过毛主席?”国人对毛、周的评价,也随改革的不同阶段而有所变化。在改革的魅力如日中天的八十年代,毛泽东是暴君和乱源的代名词,而周恩来是儒相和现代化的象征。到了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中后期,两级分化和权力腐败的愈演愈烈,新左派与民族主义的同步兴起,使毛泽东的名字再次响起,作为平等、廉政和民族复兴的象征性符号。只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的毛泽东也仅仅是历史变迁的工具而已。
---“读《晚年周恩来》” ·刘晓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