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北京派人将马连良从香港接回内地,同时接回的还有张君秋。起程之前,马连良找人算命卜卦。为马连良算命卜卦的是曾为杜月笙、徐开垒等人所信服的大星相家袁树珊。卜算的结果,袁树珊大师谓马老板云:“你还有十五年大运。”马连良夫人陈慧琏女士顿感迷惑,问:“那他十五年以后怎么样?”心有所悟的马连良不等对方答复,拉着夫人说:“你就别问了,只要有十五年好运,也就行了。”
时至1966年,正是马连良离开香港十五年,轰轰烈烈的运动爆发了。运动的形式就是暴力就是抄家打砸抢。马连良未能幸免,家被洗劫一空,多年收藏的古董、字画以及所有摆设玩意儿都被砸碎,刹那间灰飞烟灭不复存在。管辖该地段的王所长闻讯赶到马家,只见大门敞开,一拨一拨的人忙着抄东西,整座四合院面目全非,地上全是残物碎片,惟独不见人了。
所长东找西寻,终于从厕所里找到了人。马连良瘫坐于地,面灰如土,穿的白衬衫全被撕破,脸上、身上都是血。想到舞台上的马连良是何等的清秀俊逸———这个爱好戏曲的所长,心痛如刀割。他豁出去了,当着满院子的红袖章,搀扶着马连良回到卧室。
“离店房逃至在天涯路外,我好比丧家犬好不悲哀。”这是马连良在京剧《春秋笔》里的唱词。在疾风骤雨的气氛中,惶急的主人公化装更名,由差官陪同,向远道逃亡。这里,马连良的演唱、做派、脸上、身上、台步、手里头、脚底下全是戏。每演至此掌声四起。马连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有一天,身在家中却成了丧家之犬且无路可逃。
一天,王吟秋在中和剧场,看到一手拄棍,一手端盆的马连良,从关押牛鬼蛇神的“牛棚”里艰难缓慢地走到锅炉房接了小半盆热水。对别人解释说:“我擦擦汗。”贯大元背后心疼地说:“马先生多爱干净的一个人,两月没换汗衫了。”
马连良在牛棚里是既不准回家也不准外出。赵荣琛尚未被隔离,还可以请假外出。一日,马连良看见赵荣琛迎面走来,而四周恰巧无人,立即伸出食指和中指摇晃了一下。赵荣琛明白了——老先生烟瘾上来了。便趁外出活动的机会,买了几盒“前门”烟,偷偷塞给马连良,看着马连良那张毫无血色的脸,赵荣琛心里一阵发凉。
10月1日,马连良被释放回家。他家坐落在西单民族饭店对面,已成为北京“西纠”总部。一个秋夜,在剧场值班的听见有人叫门。开门一看,是马连良。孤零零地站着。“都过了十二点了,您怎么来啦?”马连良说:“我们家的两派打起来了。等会儿他们讲和了,想起马连良来,就打我。我受不了,还是到这儿来吧。”偌大一座北京城,马连良竟找不到一席之地。
在剧团,马连良不敢跟人交谈,能悄悄说上两句的,只有义女梅葆农(梅兰芳之女)和义子王吟秋。一天,马连良看到梅、王二人值班,便一瘸一拐地走到俩人跟前,提起裤腿,说:“你瞧,我的脚面那么肿。”俗话说: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意思是男人的脚肿和女人的头肿,都是在暗示人的“气数”将尽。
1966年12月13日中午,剧团食堂开饭,大家排队,马连良问站在前面的张君秋:“今儿吃什么呀?”张君秋答:“吃面条,挺好的,您来三两吧。”马连良说:“今儿家里会给我送来点儿虾米熬白菜,我倒想吃米饭。”但此时只能吃面条,他买了一碗。之后,便摔倒在地。拐棍,面条,饭碗都扔了出去。
马连良的一摔和演戏一样,极像《清风亭》里的张元秀:先扔了拐棍,再扔了盛着面条的碗,一个跟斗跌翻在地,似一片秋冬的黄叶,飘飘然、悠悠然坠落。1966年12月16日,马连良遽然长逝。果然,从他离港北归,到猝然而去,掐指算来:整整十五个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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