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同事从京都旅游回来。她出生在德国,父亲毕业于西点军校,毕业后在德国驻军。我问她对日本的感受,她说时间太少好,还想再去。这是去过日本的朋友共同的感受,就是还想再去。去年秋天,走四国遍路时,在宇和岛的客栈遇到一对夏威夷夫妇,马丁和凯伦。退休前,马丁是海洋生物学教授,凯伦是钢琴老师。路上,他们跟年轻人一样住集体宿舍,晚餐吃便当。
相识后,马丁说他退休前的工作主要是为世界各地的水族馆捕鲨,香港和北京的水族馆中都有他捕到的鲨鱼。退休后,他开始游历日本,研究各地的城堡。凯伦的父亲是日本人,母亲是华人。那次行程前几周,她刚做完乳腺癌术后放疗,但不想放弃已经计划好的日本之行。上路后,虽然有痛苦,但比担心的要好一些。
两周后,我们又遇到,一起晚餐。马丁讲他跟北京水族馆打交道的往事,还有这些年游走日本的经历。凯伦讲故事比马丁生动,时而说到高兴处,自己先开心地大笑。一起晚餐的有位荷兰女孩子。凯伦问她走遍路的收获,她说了一通。凯伦说,想想她年轻时,从这种独行经历中能学到的,是怎么识人,对陌生人做出正确的判断。她问我有什么收获,我竟一时说不上来,搪塞说我还在消化路上的感受。
马丁说,每个人在人生中都有机会,但有的人能抓住,有的人不去抓,就错过了,余生就后悔。他问我,有没有在人生中错过重要的机会。我一时也想不起来错过了什么重大机会,就漫无边际地说,肯定错过了很多机会,但想起来就后悔的却也不多。凯伦说:“有的人能抓住机会,但有的人自己创造机会。”她盯着我问:“你就是自己创造过机会的人,是不是?”我又语塞,空洞地应和两句。凯伦又爽朗地笑起来。
分手后,荷兰女孩说,凯伦的笑声像十八岁,有颗年轻的心。我问她,刚才讲的路上收获的事。她说,其实都是乱说,就是每个人看着别的遍路客总结的感想都能说出来的套话。我问她,是不是也还在消化路上的感受。她说,可能回家好久都消化不完。结束遍路之行,在广岛车站道别,她送给我一套在沿路不同寺庙买的明信片。火车朝相反的方向行驶,一百公里后,打开那包明信片,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潦草的字迹。
记得广岛街头废墟边孤零零的银杏树,北风吹过,黄叶飘落,夕阳下金灿灿,犹如满地勋章,是初雪前最后的辉煌。火车一路西行,经过下关——一百多年前,中日签订《马关条约》的场所,穿越九州,于午后到达鹿儿岛,街头细雨扑面,寒风瑟瑟。在码头附近找到客栈,一个干净明亮的角落,一张温暖的卧榻,一瓶友人赠的老酒。行过遍路,夫复何求?
临别,朋友赠酒,说本应春天在琵琶湖骑行时给我,结果雨中忘记了,回家后记下来,贴在瓶子上:“兄于二零二三年四月十二日骑行琵琶湖东岸,本应交付小酒一瓶,但雨中遗忘,特此留存。2023.4.12记” 那会儿还是樱花飘落的时节,春雨中跟朋友同骑琵琶湖东岸。在鹿儿岛的寒夜秋雨中,从行囊中拿出这瓶酒,故人友情令人倍感温暖。春天时,曾一起喝到大醉,秋天却来去匆匆。“相逢一醉是前缘,风雨散,飘然何处?”
在火车上读荷兰女孩子的明信片。第一张是差不多两周前写的:“那天我说想给你买件礼物,分手时送给你,你说不要买,你手上存不住东西,那我就把遍路上随手记下的这些文字作为礼物送给你吧……” 在不同时间,不同地方,不同心境中写下的那些话,可能就是她遍路上的收获吧。那些明信片像一面面镜子,让我看到平日看不到的自己。这也是我走遍路的收获吧。
遍路上,一千公里后的一天,曾路过一处玫瑰园,门口插着一块画满玫瑰花的牌子,工工整整写着“一期一会”几个字。我停下拍照。后来,她问那几个字是什么意思,我说大致是说“once in a lifetime”吧。离终点越来越近了,她说隐约感到害怕,怕走到终点那天,这一切就突然结束了。离终点还有两天时,我问她走遍路的感受,她脱口而出,用生疏的日语说:“一期一会”。
最后一天,要翻山越岭,出发不久,天上飘起细雨。她说自己病了,不知道能不能走完。她平日脚步轻盈,总是走在前面,但那天她走得很慢,又担心赶不上从88番去德岛的班车。翻越最后一道山岭前,听到身后她在哭泣......阴雨中到达88番,见到路上曾遇到过的三位遍路客,大家欣喜过后,竟各自满怀惆怅。
走完了遍路,我们成了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各自朝不同方向走下去,人生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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