藉助現代的意識形態與技術,毛澤東把權力的集中推向了極致。歷史上的皇帝,即使不受困於官僚系統的制衡,也至少要在表面上尊重祖宗的傳統或儒家之道,憂慮上天的審判,他們也沒有手段來動員如此廣大的人群,把自己的意志輸送到社會的每個角落。當毛澤東感慨“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時, 他或許也對他的能力自信不已。他生活在一個傳統秩序瓦解、現代技術誕生的年代,他可以武裝現代軍隊、把廣播大喇叭安在每個鄉村、把自己著作發到每個人手中,他既可以不理會傳統,也可以像路易十四一樣感慨:“我死後,管他洪水滔天”。
這種權力既沒有外在制衡,也缺乏內在的反省,與我們對“惡”的態度相關。“惡將是戰後歐洲知識生活中的根本問題, 就像死亡是上一次大戰後的根本問題。”漢娜·阿倫特在一九四五年寫道。“惡”也本應是後毛澤東時代的根本問題。從一九五零年到一九七六年,一浪超過一浪的暴力、死亡與仇恨,席捲了中國、進入每一個社會組織,侵入了最私密的家庭空間與個人生活,丈夫與妻子劃清界限,兒子將父親推上批鬥台,同學對老師的毆打,武鬥帶來的人吃人……所有匪夷所思的殘酷與邪惡,都在其中上演,而且人人捲入其中,你可能同時是受害者、施暴者、見證人。而一切都是在人人高喊毛主席語錄的狂熱中發生的。反思卻從未真正開始。林彪與“四人幫”成為歷史的替罪羊,傷痕文學則將人們打扮成受害者,當老作家巴金開始少許的自我懺悔時,就迎來一片頌揚聲。
當罪惡沒有被詳細記錄,沒有被一點點拆解,它就變得模糊和難以記憶。它也與中國的文化傳統有關,中國文化中從未發展出對惡的深層解釋。惡沒有被視作生命不可避免的一部分,而是一種失常,人們用各種方式壓制和迴避,把它簡化成一個道德問題。而經過毛澤東時代,連這可憐的表層道德約束也消失了,偽君子則變成了真流氓,惡失去了最後的制衡機制,它登堂入室。
---许知远:领袖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