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是中国的凶年,更是武汉的凶年。
谁能料到就是这个“赤日炎炎似火烧”的日子——1967年8月1日,竟成了武汉人的劫数。此时的武汉,基本上已经是无政府状态,尽管新掌权的造反派是这场渡江纪念活动发起者,但参加活动的人们,都是抱着对毛泽东主席一腔热爱而来的。造反派掌权者可以发起活动,但却没有 任何管理和组织活动的能力。
从早晨开始,现场就是一片混乱的人海,沿江大道上的人头看不到边。据说仅渡江者就上万,还不包括看热闹的。将近9点,我听到远处喇叭里钢工总一号头头朱鸿霞在演讲,这个业余诗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全然不顾赤脚站在将近40度地面上快要被蒸熟了的人们。人群逐渐开始骚动,在无法忍受的酷热下人们完全没有了秩序的概念。前面的还没有接到下水的信号,后面的人浪就不断涌过来。只听到很多人喊:“不要挤,要出人命了!”“不得了,死人了!”吼声几乎震聋了我的耳朵,却根本无济于事。我们几个初中的小女孩是跟着武汉体育学院的大哥哥大姐姐们来的,这时被人群挤在汉阳门下水处的台阶中段,上下两难。拥挤使我感到呼吸困难,我努力向上仰起头,以免窒息。健壮的体院大学生们组成人墙把我们围在中间,他们简短地商量了一下,当机立断,将我们几个初中女学生连拉带拽托上人群的头顶,我们就从涌涌的人头上爬了上来,离开了死亡的台阶。我们回到马路上又以最快的速度跑上大桥。我看到桥下我们原来站立的地方人如蝼蚁,马路上人如蝼蚁,水里也是人如蝼蚁,后面的踩踏着前面的然后又被更后面的踩踏。我知道留下的还有几个体操专业的女大学生,她们小巧玲珑,个子不比我们高出多少,只是年龄长我们几岁,在那成团成块的人群里她们是很难挣扎出来的。
事后我听说,我们几个小女孩刚刚离开阶梯,可怕的拥挤就急剧升级了。就是我在大桥上看到的,渡江的人被挤下水,看热闹的人被推下水,岸上被人踩,水里被人踩,人压人,人踩人,还有尖利的东西在水里面“杀人”。这些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被盛传的“杀人暗器”,其实是被挤烂了的渡江宣传牌上散落的毛泽东像章,成千上万个受到顶礼膜拜的偶像,此时却成了夺命的凶器。江边的铁栅栏被挤垮了,很多并不准备渡江的人就直接从高处摔进水里。已经入水的人根本不成队伍,在8月的大江激流里立刻就被冲散了,水性好的被水性差的拖住,很快就没了顶。我浑身颤抖,顺着大桥的铁栏杆跌坐在滚烫的地面上。四周是地狱般的灼热我却浑身发冷,眼下是地狱般的喧嚣我却听不见一点声息。一列火车正从桥下通过,大桥桥身随着火车的轰鸣和我一样战栗着,我的泪水和汗水流在了一起。
这次愚昧的大混乱夺走了数百条鲜活的生命,他们很多都是大学生,华师的、体院的、水院的、武大的、华工的、华农的……他们如果活着,如今都应该是含贻弄孙的年龄了。多年以后我领着未满14岁的女儿再一次来到这里。站在当年夺命的台阶上,我下意识地仰起头来,眼前突然就出现了很多年轻英俊的面孔,我看见几个小姑娘被一双双年青、无私、有力的大手托起,让她们从拥挤的人头上爬过去,把她们从地狱送回了人间。
我怀念你们——永远年青的大哥哥大姐姐们!在那九死一生的关头是你们把死亡留给自己,把生命给了我们。我为你们感到无比的悲哀,你们那曾经充满理想和热情、曾经年轻而俊逸的生命却在一个酷热的日子里莫名其妙地迷失了。
---不堪回首的那一天
作者: 黄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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