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里也有杀人犯、武斗打死人的人,也有过去的中统特务,也有革命老干部。遇罗克虽然不是大学生,但是他的学识比别人高很多。那时,监牢里所有的人都知道,来了我这么个大学生,中国人当时比较认这个头衔,所以大家就让我给他们讲故事。但是,我有一个感觉,遇罗克的知识面不比我窄。当我讲故事的时 候他不会听,只是看他的书,或者去睡觉。因为我的常识性讲解对他说来没有什么意思。
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我们的经历确实很不一样,我是在所谓的好学校一直升上来的,我才知道这个社会对大家是不公平的,在和遇罗克交谈之前,我对这个社会了解并不多。而在这一方面,遇罗克比我清楚得多。他跟我讲,他在农场种草莓,在街道上怎么跟人搞好关系,怎样传呼电话……他在社会上交往的能力比我们强得多。至少,他使我了解了社会的另一面。
最难忘的事情就是我们在一块儿编诗集,我们把手纸裁成像豆腐块那么大,然后他想办法弄到纸和笔,假装写材料,实际上写我们自己背的诗。把过去学过、读过的古诗,一首一首地记录下来。可以想象,监狱生活是相当枯燥的,是度日如年,但是,遇罗克一直在学习,我对他比较佩服。我当时对于自己会被判这么重的刑,始终耿耿于怀,大惑不解,而且一口气难平,觉得是被别人迫害,完全是个人恩怨的一种阴谋,所以,我在监狱里给大家讲《基督山恩仇记》,遇罗克也在场。
这时候,能和遇罗克一块编古典诗词,大家都觉得生活中还有文化,还有些情趣,在谈诗论词的过程中,暂时忘掉铁窗中的残酷。因为,我周围的人经常是这个被打、那个被戴上手铐脚镣,天天见到的就是铁和血,还要假装视而不见。
中国那个时候如果有民主选举的话,他会得到很多人的选票。因为,在我们的牢房中这很明显。我们牢房有很多杀人不眨眼的人,但是对遇罗克都毕恭毕敬。他们对我倒没有,量我不过是一个学生,仗着政府对我们好一点就胡作非为而已。但是,遇罗克不一样,因为谁都知道他敢跟政府较劲,在牢房中就是真正的英雄。而且,他又是《出身论》的作者,是当时在中国被污辱被损害的最底层人的代言人,所以这些人对他非常尊敬。
在另一方面,遇罗克也有他特别孩子气的一面。他也愿意跟我们一块唱歌,也跟我们学了一些歌,还和我们一块下围棋、下像棋。他下像棋可以下盲棋,我们根本下不过他。
实际上,至少在我跟他同监的时候,他认为可能是长期监禁,他没有想到会判处死刑。为什么呢?当时我们谈过这个问题。中国当时虽然有很多反革命罪犯,但是他们都是有具体的罪行,从这一点来说,我会比他判得重,因为我有里通外国等罪名,而他连这种罪名都没有,他只是因为一篇文章,而且,他知道陈毅对于出身问题的看法跟他一样,他也通过途径跟陈毅联系过。因此,遇罗克当时跟我说,他对我很理解,也很同情我的处境,他知道我肯定会被判死刑,但是执行不执行还不知道。他曾经对我说,如果我有机会先出去,一定会替你陈情,去找陈毅,想办法为你斡旋,使你免于死刑。我还很高兴,对他表示感谢。我当时已经到了只想求不死的程度。那个时候遇罗克并不知道他会被判死刑,那个时候他的案子还没有判决。实际上,我们都没有料到一九七零年“一打三反”开了这个杀戒,以思想罪正式枪毙人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是一九六八年,还没有估计到后来会有“死刑,立即执行”这样的结果。
后来,我们在死刑号的时候我很佩服他,因为按照中国的程序,进了死刑号就是一定要被枪毙的。等我们都进了死刑号的时候,当时我被震惊了,所有的人都被震惊了,我们都处于一种头脑空白状况,我不知道心理学上如何解释,当时不是害怕,也不是失常,而是一种愕然,就是人怎么样来面对这样的现实,面对你将要被处决。
从六八年十一月到六九年五月,遇罗克一直和当局在审讯上进行较量,一直到进入死刑号,他还是那样,这是遇罗克跟我们不一样的地方。这说明,每个人的心理素质,以及他对于生活的选择不一样,表现的就不一样。所以,我觉得遇罗克在那个时代,只能作为一个牺牲的英雄,他的选择一定是这样的后果。因为我后来知道,审讯他的审判员姓丁,因为个子很高,都叫他“丁大个儿”,丁大个儿对遇罗克恨之入骨,但是,直到六九年的时候还是定不了遇罗克的罪。丁大个儿就说,好,定不了罪更好,就等机会。一直等到七零年“一打三反”,他真正如愿以偿,把遇罗克送进死刑号。
当时时代一定会“成全”像遇罗克这样的有自己信念的人。这个政权、这个专政机器是会“成全”他,这是双方的成全。这个专政机器是靠人的鲜血奠基了它的“合法性”。我们为什么没有被选择牺牲,是因为当时我们的血统,这是社会上不成文的因素。另外一方面的原因是,我们还不是当局枪杀的最佳选择。
---张郎郎:狱中的遇罗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