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会有一些时刻,让我觉得活到了那一个时刻是值得的。”——小伊
柴静好:
我叫小伊,今年22岁,在哥伦比亚大学新闻学院读研究生。现在是晚上十点多,我在为稿子焦头烂额.
我本科不是学新闻的,在八月份来纽约之前我甚至不读报纸。但我读《看见》。在江苏四线小城市的高中里,晚自习摸鱼的那些晚上,我把这本书读了一遍又一遍。
刚开始头两周我充满期待,无知者无畏,想着努力学也许能跟上。直到第三周我开始感冒,然后抑郁症强烈地发作。在我收到academic probation的邮件的时候,Reporting课已经快要结课了,就在这周。
而我还有稿子没有交。
在看起来别人都知道怎么做的世界里,我因为跟不上,觉得每一个步骤都很难,而感到巨大的失望、沮丧和落差。故事从哪里生长出来?我来到陌生的地方,没有任何连结,去哪里找选题?稿子要怎么写??Lede和nut graph到底应该写些什么?从pitch到reporting到draft,每一个步骤我都做不好。而班里有的同学已经要发表这学期的第一篇故事了。
我以为我喜欢听故事讲故事问问题所以我应该做记者,我现在不知道了。我真的适合做记者吗?我在申请文书里写下的那些是真的吗,还是只为了说服招生官而编织的“故事”?
我太痛苦了,连生活下去都很痛苦,但我想如果我可以,还是想救一救自己成为一个合格的记者。对不起,打扰了。
小伊
小伊,
在《看见》里我写过相似的痛苦。我想出路也是相似的,如陈虻说,当你关心别人的时候你就忘记了自己。
好好写。至少你有一个读者,发给我看。
柴
柴静,
谢谢您关心我。我还在努力地度过每一天,吃了新药,在笔记本上一遍又一遍地写着“谢谢你活到了今天”——确实会有一些时刻,让我觉得活到了那一个时刻是值得的。
我附上一篇课堂作业,是我的profile writing课,很短。那位朋友来自阿富汗,我们在课堂上集体采访了他一个小时。
他和我差不多大,2019年,他在阿富汗的切拉赫医学院读书时爱上一个女孩。两年后的情人节,在喀布尔附近的湖边他求婚了,那天阳光灿烂。
2022年4月,在这个姑娘出门上学的路上,塔利班在她家门前,将她点着了火。Tahmina全身70%的部分被严重烧伤。当时Hamid已经逃到了美国,他竭尽全力联系医生抢救未婚妻,但太晚了。两周以后她去世了。
在课堂上,Hamid说,他想回阿富汗去,哪怕只是24小时,去未婚妻的墓前看一看。
课间休息的时候教授送他出去,我追下楼,塞给他一张纸条,我写了,“谢谢你分享的故事,你很有勇气。”
想了想,我加了一句,“我会为你和你的家人祈祷,希望我们可以保持联系。”
那天回去之后我收到了他的信息,他说,谢谢你,我们保持联系。
我没有再回复他。我想着回复来着,我总是想着,然后我忘记了,或者我分心了,被别的什么事情,我不是要找借口,我也不是不够在乎,有时候是抑郁症占据了我的大脑,我还不能很好地控制它。
我想着对不起,他应该忘记我了,我说要保持联系,他那么慷慨地答应了,但我放弃了。
但是,但是——上周我焦头烂额跑着采访的某一天,在人挤人的地铁站收到了他的电话。他说,你好吗,我给你发了信息——
我甚至不知道应该怎么反应。我说我知道,我看到了,对不起我忘记回复了,你最近还好吗。
那天我想,原来在我被生活淹没而对维持联系感到困难的时候,别人也在做出努力。原来真诚是会被看见的,人和人之间的连结是互相的。就像他会再给我打电话,就像您会给我发邮件。原来我不是孤立无援的星球,漂浮在黑暗的宇宙里慢慢消散成尘埃的那一颗。
说实话我现在还是不知道要怎么做好,但因为这些小小的时刻,我觉得现在还不是可以放弃的时候。
那篇课堂作业我放在附件啦。新的一周快乐!
小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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