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平自述:一、一落,去国怀忧。我在大连出生,北京长大,宁波只是老家。过去讲家庭出身和成分,我填“高级职员”。因为父亲是银行的职员,在东北的时候相当于中国银行会计室主任什么的。1937年,全家到了北京,我在英国教会学校崇德中学读书。当时北京有八所基督教教会学校,都属于思想比较自由的,而且和燕京大学关系密切,可以保送。所以中学毕业后我就读了燕京大学,学的是新闻,我想当记者,跟你一样采访提问。
燕京大学有很多学生社团,政治、文艺、学术、社会性的都有,社会性社团就是现在的志愿者,做义工和社会服务工作。我什么社团都参加,还加入了民主青年同盟,算党的一个外围组织。也搞文艺演出。实际上大学没读半年就解放了。学校也不上课了,我们忙着做宣传工作,所以我算1949年3月参加工作的。当时对共产主义、共产党的主张倒谈不上很了解,但是从国民党的腐败来看,我们相当多的同学还是倾向于共产党的。最初我报名参加第四野战军南下工作团,手续都办好了,连行李都打好了,临出发前一天晚上,一个命令下来,把我留下来搞团市委的工作。
北京当时组织青训班,成立了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北平市筹备委员会,我在团市委管过文工团,还有段时间在军体部搞体育工作。人生的第一个转机,是1951年,解放后国家第一次派人出国学习。当时根本没有自费留学一说,都是公派,去的人很少。华北局来选派人,整个北京就一个名额,挑中了我。我是“革命青年知识分子”,现在又是党的干部,在崇德学过英文,也读过大学,算有文化的,各方面条件都符合。很难得有这么个机会,也是非常光荣的事。去的时候就确定学法律,我自己对法律是一无所知。原来对新闻有感情,后来在团里搞体育,也想过如果学体育多好啊。但是这么想是不对的,一切都要服从组织分配和安排,国家派你学什么就学什么。
我们一共才几个人,先去了喀山大学。喀山大学还是很有名的,列宁曾在那里读书,我们上课的教室里就保留了一个座位,上面刻着“列宁曾经坐过的座位”。高尔基也在那里待过很长时间。但我们更向往莫斯科,两年后就转到莫斯科大学了。莫斯科当然是非常的漂亮、非常现代化,生活条件跟我们比好得太多了。我们都很兴奋,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未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其实现在想起来也不怎么样,非常一般。毕竟苏联当时战后没多久,到处都有战后的痕迹。我们的好些老师都是断胳膊断腿的,因为副教授以下都要上战场打仗。
不过当时觉得他们真发达,真先进。那段时间应该是很幸福的,我还认识了一个女同学,比我低一届的,年轻嘛,感情还是好的,只是在苏联不能结婚,后来回国结的婚。苏联的大学要读五年,我们加上还要先学一年俄语,一共六年,应该是1957年毕业。可我好强,原来就有英语的基础,在国内又学了点俄语,所以在苏联只学了半年语言就上学了。头半年的四门课,我后来陆续都补上了。
就这样,1956年,我比所有的同学都提前一年毕业,提前一年回来,就这样紧赶慢赶,赶上了评为右派。这件事对我一辈子的影响太大了。不过,嘿,历史是不能假设,任何人和国家的命运都是如此,如果我没提前回来会怎么样?当然不是右派,不会断条腿,但也许文革又被冲击了。假设西安事变没发生,中国会怎么样?谁知道?谁都不能假设。历史就是各种不同的因果形成的锁链。我回来就到了北京政法学院,一辈子就在那儿了。
我在国外五年,中间不能回国,《人民日报》要半个月后才到,还不能全看到,所以对国内的政治运动完全不了解,一点准备也没有,也没有任何运动的训练。回来时正在大搞帮助党整风,鼓励大家向党提意见,尤其我是从苏联回来的,更应该积极。领导当然是动员我,我也觉得自己应该配合,表现积极进步,就写了一个大字报,提了五个内容,大概是成立整风促进委员会、中层干部要揭发、工会要自下而上搞选举之类的,五点。大字报贴出来,开始学校还认为写得很好,后来就看作是向党进攻。
1957年定了我的右派。冤不冤不好说,又不光我一个人,全国有五十多万呢,多少人没活到摘帽的一天,多少人活到后来摘不摘帽都没意义了。我不算惨的。右派分六类,一二三类是极右,在校外劳动,四五六类在校内劳动,我是第五类,降一级,处理还算轻的。说起来,学校对我真的是比较从宽。划右派时还专门开会讨论,说我这样的青年怎么会成为右派。因为我在历史上跟共产党没有任何仇恨,还是革命青年,是党派出国学习的,怎么也反动?最后讨论的结果是,我受了美国等西方民主自由思想的影响。就这么定的性。我一划右派,很快就离婚了。
两人的感情当然很好啦,完全是因为政治原因。就在那一年,我被派到北京郊区参加劳动,抬钢管过铁路,不知道怎么就是没听到声音,结果被火车撞了,整个人被卷到火车底下。出事那地儿离门头沟还有两个钟头,马上拉到最近的门头沟医院,也来不及,就这样一条腿没了。很不错了,一条命是捡回来了。1/2。
江平/口述
陈洁/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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