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暉先生說:蘇聯沒有像中國某些知識分子那麽不要臉的。我說,不僅有,還真不少,制度使然。當然,有比較才有鑒別,也有很不錯的知識分子。11月7日,是蘇聯十月革命紀念日,我提到了莫洛托夫。有網友說:洪洞縣裏無好人。也有網友說:沒一個好東西。我說,蘇聯也還有好人,也有不少好東西,否則無法解釋赫魯曉夫把斯大林請下神壇之事,無法解釋戈爾巴喬夫/葉利欽現象,也無法解釋爲何“和平演變”在蘇聯成爲現實,還無法解釋八九在中國就成爲六四殺戮,在莫斯科八一九就成了反改革派人士的垮臺。在這裏,我想介紹一位蘇聯的改革派人士:伏爾科格諾夫,他因爲研究列寧斯大林,著書立傳,成了斯大林派的眼中釘肉中刺,曾受到了“網暴和圍攻”。
人心人性的潛移默化轉變,在歷史轉型中應該是有相當作用的。這裏,我想引進一個老美球迷們的用詞—fanbase,也就是粉絲基本盤。 這個基本盤是可大可小的,而整個社會的轉型也是隨著這個基本盤的改變而改變的-----筆者
蘇聯改革派人士伏爾科格諾夫將軍
伏爾科格諾夫同志,其全稱是:德米特里 .安東諾維奇.伏爾科格諾夫(Dmitry Volkogonov)(1928.3.22—1995.12.6)。
他是蘇聯歷史學家,還當過蘇軍總政治部副主任,軍銜上將。
蘇聯解體后,他研究蘇聯和俄羅斯秘密檔案,曾出版過列寧斯大林傳記。在蘇聯知識分子歷史學家中,能寫敢寫讓寫這樣題材的,鳳毛麟角。
他的一生,可謂共產馬列斯大林的忠實信徒,宣傳其理論思想不遺餘力,直到1985年才覺悟,十年后罹患癌症去世。
他在晚年,經過研究發現列寧斯大林們搞個人崇拜,蘇聯宣傳和實際情況相差很遠,出了幾本書,對1980年代後期蘇聯的“改革開放”解放思想起到了極大推動作用。
童年,父親被斯大林槍斃
蒙古首都烏蘭巴托東北方1千公里、呼倫貝爾滿洲里西南方1千公里,差不多相等的距離,坐落著蘇聯遠東城市赤塔(Chita)。這裏是西伯利亞大鐵路交通要道,也是當年布爾什維克和沙皇往西伯利亞流放犯人的必經之路和重要驛站。這裏是外貝加爾邊疆區首府,現在有人口30萬。
伏爾科格諾夫1928年3月22日,出生在這個城鎮(當時有幾萬人),他父親是集體農莊的生產隊長,母親是個小學老師。1937年,斯大林大清洗,濫殺無辜。父親區區一集體農莊生產隊長,也被捕遭到槍斃,罪名是藏有佈哈林的宣傳品。那年他不到10嵗,心裏種下了仇恨種子。
當時他尚年幼,只知道父親沒了,但不知道到底爲啥父親就永遠消失了,留下孤兒寡母度日如年。直到後來很久,他成爲一個蘇聯高級將領和官員,有資格看到一些機密或解密資料之後,他才知道父親之所以遭到滅頂之災,僅僅是受了佈哈林一案的牽連,佈哈林是列寧斯大林戰友,遠在莫斯科,而他的父親在遙遠西伯利亞當農民,恐怕連佈哈林都沒有見過。
父親死後,母親也被送去克拉斯雅爾斯克勞改,後來不久也死了,此時大約是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該地是古拉格一個重要中心,斯大林大清洗時期,該地最知名的是克拉斯拉格勞改營 (1938-1960)該營由於關押犯人過多,在周邊城鎮也設置了兩個分營。這個勞改營,在二戰期間也關押了不少人。
參軍,為布爾什維克鼓與呼
可能那時蘇聯不怎麽講家庭出身本人成分,伏爾科格諾夫1945年二戰結束那年參了軍,當時17嵗。他沒爹沒娘是孤兒,可能是組織上照顧。1961年組織讓他進了莫斯科列寧軍政學院讀書。1970年,他進入蘇軍宣傳部,給蘇軍戰士寫了無數宣傳品小冊子之類的東西,給戰士們鼓勁打氣,被譽爲軍隊宣傳鼓動家。
五十年代初,斯大林死後,赫魯曉夫把他請下神壇,各種讀物出現,促進了蘇聯整個社會的反思和反省。在這種環境下,伏爾科格諾夫也開始了痛苦反思,他研究查閲了大量蘇聯早期刊物,看到了許多領袖們真實所作所爲,他認爲,蘇聯現在對思想討論和交鋒的牽制,要比革命成功那個年代嚴重得多,幾乎到了令人窒息的程度。赫魯曉夫1956年在蘇共二十大上所做的激烈抨擊斯大林的秘密政治報告,使得他爲之振奮,堅定了他反思共產主義道路的信念。
伏爾科格諾夫作爲軍隊中政治思想宣傳幹部,曾到非洲安哥拉、埃塞爾比亞、中東和阿富汗訪問,在職務方面也不斷得到提拔,可謂一步一層樓,是蘇軍甚至國家宣傳戰綫的得力幹部,別人必須熬多少年或許才能成爲將軍,而他很快就實現了這個理想。
開始反思
不過,嚴酷現實和事實,很快讓他陷入激烈思想鬥爭經常痛苦捫心自問:一方面是組織多年的偉光正高大尚傳統教育,另一方面是他在研究歷史檔案中發現領袖們的種種不堪及其蘇聯所做的各種爛事,這兩方面如何兼容自洽,這讓他常常感到痛苦,充滿了挫折感:到底是世界不對還是我自己腦子哪裏出了問題?
作爲黨和軍隊的高級幹部,伏爾科格諾夫在冷戰期間也有機會訪問了東歐集團中其它社會主義國家,看到了這些國家的實際狀況。這些衛星國都或多或少得到蘇聯的軍事援助,但人民生活水平很低,如果不是苦不堪言的話。到處經濟一塌糊塗或一籌莫展,處於崩潰邊緣。他因此得出結論:蘇聯馬克思主義共產模式走入了一條死胡同,而蘇聯及其東歐集團也都掉入了這個歷史陷阱中。
伏爾科格諾夫一直是黨和軍隊的好幹部,宣傳戰綫上的好同志好黨員,一直立場堅定旗幟鮮明支持黨的路綫方針和政策,以飽滿熱情和充沛激情宣傳馬列斯大林主義,但是到了七十年代末期和八十年代初,他的世界觀和方法論出現了斷崖式大幅度改變。
當時他是黨相當級別的高幹,有機會和資格看到黨内機密甚至絕密文件,他看到了許多勃列日涅夫時代的這類文件,有的文件讓他瞠目結舌,大呼不可思議。這些文件顯示了許多高幹具有這種品德:冷酷無情、偷奸耍滑、缺乏能力。
伏爾科格諾夫日常工作就是編審黨的宣傳材料,為軍隊服務。有了這樣的認識之後,他開始不斷敲打拷問自己的靈魂内心良知:我們這樣寫宣傳材料特別是涉及歷史部分是騙別人還是騙自己?
開始寫斯大林傳
伏爾科格諾夫是1978年開始寫斯大林傳的,1983年殺青。不過,黨中央審查沒有通過,直到後來戈爾巴喬夫上臺實行改革開放政策,他這本書才得以放行,沒過幾年蘇聯也解體分崩離析了。
此書一出,輿論譁然,他也成了斯大林粉們衆矢之的、萬人唾駡的對象,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爲何赫魯曉夫可以全盤否定斯大林,我一個研究歷史學者則不能實事求是寫歷史呢?他百思不得其解,想不通。
在斯大林傳中,他也涉及到了列寧,不過,他在寫列寧時,基本上還是比較傳統和保守沿用黨一貫口徑,維護了這位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的光輝形象。但是,他對斯大林的批判則不留情面,十分嚴厲,這樣就得罪了一大票斯大林主義者,讓他成了斯大林簇擁、五毛以及斯粉的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後快。
伏爾科格諾夫後來承認,他和許多老幹部一樣,在思想意識形態上,往往是“兩張皮”、“兩面人”。(這是蘇聯集團中國等共產國家特有現象?)隨著年齡增加和職務提高,他可以接觸到很多普通群衆看不到的東西和檔案材料,這使得他對培養他成爲高幹的黨組織,產生了深深的懷疑和憂慮。
擔任蘇聯軍史研究所長,推出斯大林傳
1985年,他當上了蘇聯軍史研究所長,有了更多時間研究和寫作。在當所長期間,他編篡了兩集蘇軍個人檔案,包括在斯大林大清洗中被逮捕的45000名紅軍軍官的資料和信息。這些人都是在三十年代以各種莫須有罪名被逮捕的,其中有15000人被槍決。
出了斯大林傳,引起很多斯粉的撕咬。1991年,他被下崗了。在位期間,他給所裏其他負責人展示了他編篡的十集中的一集: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蘇聯歷史。在這些項目中,他批判了斯大林的戰爭指揮方式以及斯大林對蘇軍將領的清洗。
自然,很多軍中將領包括一些軍史所老軍頭都出來替斯大林圓場:你一個文官,根本沒有上過戰場,卻在那裏侈談二戰,還談斯大林的戰爭指揮藝術,笑話!他們對伏爾科格諾夫不屑一顧。他們的批評,很像真理報的社論:這些人及其作品,給我們偉大的軍隊和黨還有國家抹黑。國防部長亞佐夫直接點名批判伏爾科格諾夫,甚至連戈爾巴喬夫都來施加壓力,他頂不住了,只好宣佈辭職退居二綫。
堅持或堅信蘇共馬列斯一套偉光正的同志們特別是最高層一些達官貴人,看不慣葉利欽和戈爾巴喬夫等“西方勢力”“顛覆”蘇維埃政權,1991年8月19日發動政變,要清君側,回復蘇聯帝國的版圖和意識形態,但是,政變很快被葉利欽等挫敗,一干高官被捕。那年年底,蘇聯就徹底解體、共產黨被宣佈為非法,北京看了心驚肉跳。
已退居二綫的伏爾科格諾夫時來運轉,葉利欽找他來當國防/國安顧問。這個位置上對俄羅斯軍事和國家安全(克格勃系統)兩個重要的國家機器方面有很大話語權。
那段時間,他成了許多權勢很大的“委員會”的主席。比如:盟軍在蘇聯集中營失蹤的戰俘下落調查委員會:克格勃和黨中央檔案管理委員會等等。掌管了克格勃秘密文件,這可真了不得,以至於美國五十年代初著名的國務院官員希斯共諜案中希斯和律師儸文紹,都找他求情,看能否解密三四十年代的克格勃原始文件,以還他的當事人一個公道。
在 伏爾科格諾夫領導下,俄羅斯當局解密了780萬份秘密文件,大衆得以查閲。伏爾科格諾夫本人,則得以看到許多黨中央甚至政治局的原始文件,包括70年前十月革命前後的早期黨中央文件,而一般百姓根本接觸不到這類機密檔案。俄羅斯那個階段的確開放,沈志華和張戎等都是那個時候到莫斯科查閲蘇共檔案並頗有收穫的。
葉利欽讓他下崗
到了1994年,葉利欽和他有了矛盾,焦點在於莫斯科是否應該動武來對付車臣獨立勢力。他認爲應該文攻,葉利欽主張武衛。他認爲葉利欽聽從了小人的讒言,釀成歷史大錯。看到這家夥跟“黨中央”不保持一致,葉利欽也不要他當國防和國安顧問了,你回家養老去吧---解了他的職。
這下真正解甲歸田了,他又開始研究列寧。其實,早在多年前,他就對列寧有了自己的結論。列寧的檔案,就存放在莫斯科斯塔拉雅廣場黨中央大樓裏。確切說,是在這座灰色大樓地下室裏。在那裏,有一層層架子上放著許多金屬櫃子裏面裝的都是有關列寧的手寫原始材料和文件。
他說,看了很多的蘇聯秘密檔案,聯想起在哈佛大學和加利福尼亞州的胡佛研究所存檔的浩瀚檔案,而這些列寧檔案中還是有一些細節和片段,大大超出了他的想象。
列寧:吊死農民,殺一儆百
比如,他在列寧檔案中,曾看到列寧在1918年一個批示:公開吊死對蘇維埃政權不滿或有二心的農民。
對那些富農,吸血鬼們,要公開吊死,列寧說,一定要公開吊死,讓大家都看到,殺一儆百,以儆效尤。那一年,各地按照列寧指示,吊死了幾百俄羅斯農民。
他後來在其書中一段序言中說:我這一生,基本都是布爾什維克人,堅定黨員。只是到了晚年,經過長期和痛苦内心掙扎和思想鬥爭,我才擺脫了布爾什維克意識形態的束縛,真正得到了思想解放,我感到由衷喜悅和放鬆。
“與此同時,我也感到深深的懊悔:有生以來這樣多的歲月,自己被布爾什維克思想束縛,成了其意識形態俘虜。如果說我這一生所做的唯一可以值得稱道的事情,就是我和自己多年的信仰一刀兩斷分道揚鑣。”
在其晚年,伏爾科格諾夫是這樣評價十月革命的。他說,現在看來,俄羅斯當時唯一的希望,就是自由派跟社會民主黨人組成聯合政府。
伏爾科格諾夫晚年受洗成爲基督徒,這給了他無比的“精神力量”。
成了“俄奸”“賣國賊”
在俄羅斯,不少共產黨徒說他是“俄奸”“賣國賊”,但是,
伏爾科格諾夫絲毫沒有縮頭退讓。有段時間,他遭受到了空前壓力,比如在戈爾巴喬夫時代,他是自由派,在人大(國會)裏面有其席位,但是,共產黨徒人大代表們,有時在走廊“夾道歡迎”他,並一起高呼口號---當然都是駡他的,而且非常難聽:)
伏爾科格諾夫說:我把這些駡聲,當作歷史對我的贊揚。
蘇聯解體前後,他做了結腸癌和肝癌手術,身體虛弱,但他不斷參加政治活動並發表各種文章,為改革開放呼籲。蘇聯1991年815政變時,他在倫敦住院治療,看電視得知發生政變,他說:這幫家夥到底行動了。政變主要領導人就是國防部長亞佐夫,就是幾個月前把伏爾科格諾夫從軍史研究所長撤職的那個亞佐夫。亞佐夫曾警告他,有朝一日,首先要處理的,就是你們這幫家夥!
在病榻上,伏爾科格諾夫通過英國廣播電臺向蘇聯軍隊呼籲,不要執行政變領導人發出的命令。
伏爾科格諾夫是美俄共同機構:俄羅斯專項小組的共同主席,主要負責尋找蘇聯關押的美國戰俘。他告訴美國國會說,在二戰和冷戰期間,蘇聯一共抓獲了730名美軍飛行員。
逝世
1995年12月,伏爾科格諾夫因癌症去世,享年67嵗。他家人將他的手稿、文件和材料,都交給了美國國會圖書館。
伏爾科格諾夫著作等身,但最知名的是三本:列寧傳(新傳記 1994)、斯大林傳(勝利和悲劇)和托洛茨基傳(不朽的革命家1992)。
他臨終前,還寫了一本書,談蘇維埃領袖,主要談了七位:列寧、斯大林、赫魯曉夫、勃列日涅夫、安德羅波夫、契爾年科、戈爾巴喬夫。
他同其中六位,都有過工作關係,同其中四位,有著直接的工作關係。
照片是伏爾科格諾夫本人、其墓地和他的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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